應該如何解讀《復仇者聯盟》,這部在影史票房前十名裡佔了三名的系列電影?許多影評批評它市場導向的平庸以及文化工業式的麻醉大眾,亦有影評指出它投射美國愛國主義拯救世界的幼稚幻想,這些說法的問題不在於它們過於嚴肅,相反的,是它們不夠嚴肅。
畢竟,如果《復仇者聯盟》在經濟基礎與觀念鋪陳上有如此高度的重複性,就更應該嚴肅看待他們背後的意識形態預設,進行內容與論述分析。
首先是《復聯1》,整部電影圍繞著某個人類無法控制且能夠產生能源的對象-宇宙魔方,而被設定為反派的薩諾斯派出Chitauri軍團與洛基,試圖到美國搶奪這個人類不懂得如何利用的宇宙魔方,復聯決定進行一場守護宇宙魔方的保衛戰。
《復聯2》始於軍事資本家東尼·史塔克,幻想創造一個能夠讓世界免於再受到任何威脅的人工智慧「奧創」,結果反而被產生自我意識的人工智慧反撲,復聯決定進行一場守護人類物種的保衛戰。
《復聯3》則是薩諾斯為了消滅宇宙一半的生命、達成某種神聖的宇宙平衡,因此必須搜集6顆無限寶石,復聯決定進行一場守護無限寶石的保衛戰。
在這裡,我們已經看到了好萊塢電影的特殊性格,它總是將劇本的決定性力量投注在客體上,而非主體上,是客體決定主體。
是獨角獸的紙雕決定了《銀翼殺手》中的Deckard是不是複製人,是作為圖騰的陀螺決定了《全面啟動》中的Cobb是不是還在夢裡,是宇宙魔方與無限寶石決定了《復仇者聯盟》中超級英雄的所有行動。
難道這不正是好萊塢作為全球資本主義開拓者的一個無法擺脫掉的內在欲望嗎?因為好萊塢自己就是這個圍繞著客體(資本利潤)而被決定如何生產的一齣電影工廠,同樣的,資本主義社會的人們自身也圍繞著自己不明白的未知客體(賣命工作卻看不見物質生活改善的經濟成長率、毫無實質內容卻吸引眾人目光的社群媒體)而被決定如何過生活。
這就是為什麼《鬥陣俱樂部》具有根本的顛覆性,它將決斷的力量歸還給了主體!
因此,我們應該反過來解讀,也就是將在現實社會中的矛盾重新帶入《復仇者聯盟》的敘事衝突中進行比較分析。《復聯1》的衝突體現在洛基這個薩諾斯的代理人身上,讓我們看看洛基為自己行動正當化的說詞:
Loki:我帶了好消息,一個自由的世界。(I come with glad tidings, of a world made free.)
Nick Fury:免於什麼的自由?(Free from what? )
Loki: 免於自由的自由。自由是生命最大的謊言。(Freedom. Freedom is life’s great lie.)
關鍵不在於孤立地談論電影中的這段論述的政治學意涵,而是必須問:當洛基體現為一個反自由的象徵,並與Chitauri大軍毀滅紐約曼哈頓的意象結合時,這與現實的指涉為何?
這難道不正是美國911恐怖攻擊事件的象徵化嗎?當911事件發生時,美國人最需要超級英雄的時候,英雄並沒有出現。而在911事件後,我們可以看到大量影射911事件以及反恐題材的類型電影不斷重複出現。該如何解釋這種弔詭的近乎自虐的影像重複?
為何毀滅世界的劇情,能帶來療癒的作用?
佛洛伊德在《超越快樂原則》中指出,自己的許多病人在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出現創傷性神經症,病人做的夢會不斷地把病人帶回創傷場景的現場。
佛洛伊德認為這種創傷症狀產生的「延宕性」(Nachträglichkeit),透露了無意識的時間跟日常生活中有意識的時間具有不同的結構。
無意識不僅堅持著自身在歷史上的某一刻不能被忘記,更重要的是:「把被壓抑的東西作為當前的經驗來重複,而非作為過去的一部分來回憶。」
主體的時間是被創傷給結構的,是創傷生產了主體。當無意識不斷讓心靈卡在某個時間點上,並且在夢裡重複經歷時,有兩點跟原初創傷最大的不同。
首先,重複是主動的,而非像第一次面對創傷經驗時完全被迫接受事件。
佛洛伊德舉了一個例子,小嬰兒在母親離開後,這是一件小嬰兒無法控制的事,但他跑到鏡子前(看到自己),再蹲到鏡子底下(看不到自己),一直重複同樣的動作,嬰兒主動重複了母親影像的消失。
第二個不同之處在於,強迫性重複具有「詮釋」與「象徵」的作用,不同於創傷事件發生時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恐懼感。
只要看一看近期的爆紅MV,Childish Gambino的《This Is America》,就可以看出社會集體層次上的創傷如何被影像的強迫性重複以及隨之而來的多種網路詮釋給象徵化,我們不能改變事件本身,但可以改變對事件的詮釋。
當創傷從無意識進入意識之中,我們才能真正地遺忘創傷
《復仇者聯盟》做了同樣的事。當《復聯1》超級英雄們與紐約警察聯手進行疏散市民,並在戰後受到紐約市民的崇敬與慶祝時,他們做了當初911事件中沒有發生的事。
難怪鋼鐵人的史塔克大樓就在看得到紐約世貿的地方,而後在《復聯2》中,又因為紐約之戰出現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因為,在《復聯4》已經釋出的劇照中,復仇者最終將返回紐約之戰!
這種返回是無意識創傷走向意識中的記憶的必經之路,為了真正地遺忘,我們必須先好好地記住,無論是911事件,或任何的社會創傷。
再回到洛基的反自由論述,我們便可以看到,對於911事件的漫威版詮釋,一邊是堅持自由的美國人民,另一邊是會侵蝕自由而且來自域外世界的未知文明,因此,《復仇者聯盟》採取的是如同杭亭頓在《文明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裡的解釋:
彷彿有某種深不可測的差異空間存在於伊斯蘭文明與西方文明之間,就像復仇者與薩諾斯之間的差異一樣,所以,我們應該尊重多元文化,包容不同族群的差異性。
然而,這些陳腔濫調都掩蓋了一個基本事實,正如Slavoj Žižek在《歡迎光臨真實荒漠》所言:伊斯蘭文明早已經被吸納進全球資本主義體系,把問題導向「自由民主 VS 基本教義派」是一項虛假對立。
為何恐怖份子的攻擊,會受到群眾的支持?
正如美國公共知識份子Noam Chomsky所說的,把焦點聚焦在外來攻擊是對西方自由至上價值觀的衝突,巧妙地迴避了兩個問題:這種恐怖份子的網絡是如何出現的?發生了什麼事,會使這種攻擊得到群眾的支持?
答案是:賓拉登網絡是美國CIA在1980年代為了打擊俄羅斯而在中東自己扶植起來的,而美國政府在中東各國做過的壞事更使群眾憤怒(波灣戰爭使伊拉克平民的罹癌比例增加700%、轟炸蘇丹藥廠使當地百姓無藥可用、威脅國際救援組織撤離救助阿富汗150萬難民)
當我們回到《復仇者聯盟》裡對美國超級英雄與薩諾斯的預設時,就會發現完全不一樣的圖景:
一方面,薩諾斯執意他的「宇宙平衡計畫」,用《復聯3》中薩諾斯自己的話來說:「宇宙有限、資源有限,如果生命不受控制就會不復存在。宇宙需要被調整。」
這裡呈現的是基本教義派的執著,但是薩諾斯卻不像真實世界裡的美國所對抗的恐怖份子一樣,是被美國自己給培植出來的(當然,我很樂意看到一部薩諾斯與美國隊長私下密謀的番外篇,這也許可以解釋美國隊長在《復聯3》的打鬥戲分為何如此之少)。
另一方面,美國超級英雄被描繪成人道救援的第一線勇士,不僅要一邊對抗Chitauri大軍、奧創機器人大軍,還要一邊疏散當地居民,最誇張的一幕呈現在《復聯2》中東尼·史塔克在一棟大樓倒塌之際,還刻意跑到十樓救Sokovia(漫威宇宙的中東)居民的一家人。
而奧創的軍團怒喊著:你救不了所有人的…(You can’t save all..),在這點上,奧創是對的,復仇者救不了所有人,他們只救得了所有在電影中被刻意形塑為需要美國人援助的中東受難者,而在現實中的中東受難者呢?只有浩克(Mark Ruffalo)一人在援救!
▵Mark Ruffalo在今年三月在Twitter與臉書上發布了影片,反對美國政府攻打葉門的戰爭行為
這種電影與現實的對應中的裂縫,正是電影對現實可能產生的效果。
當觀眾把《復仇者聯盟》對應為美國對上基本教義派的恐怖份子的隱喻時,便不會認為後者在現實上根本是作為美國寵兒長大的,也不會認為美國在現實上其實一直在做相反的事。
這是最深的意識形態幻見,而《復聯3》把這種意識形態幻見打碎了。
我認為我們應該給予薩諾斯一定的肯定,不是因為它愚蠢的「宇宙平衡計畫」,再一次,我們不應該孤立地談論電影中這項計畫的政治學意涵,而必須問:這項計畫如何做到他所承諾的「不論貧富差距公平地隨機消滅一半的人口」?不可能。因為這句話本身就是一個矛盾修辭(oxymoron)。
為什麼?當樂施會在2016公佈全球八大富豪的財富等同於全球一半人口的總財富這個事實時,答案已經很清楚,在地球74億人口中,隨機挑選一半,後半部37億窮人有人被選中的機率近乎為百分之百,前8位富豪有人被選中的機率則近乎為零。
因為在當代全球資本主義的剝削體制下,大多數人都是窮人。難道鋼鐵人(小勞勃·道尼)在本片中高於所有其他演員片酬總和的5,000萬美元片酬的事實不正是樂施會統計財富不平等的一個縮影嗎?
既然如此,為何要肯定薩諾斯?因為他在電影院這個意識形態幻見的投射屏幕上打破了這個幻見一直在維持的某項事實:讓大規模死亡這件事只在美國以外的地區發生。
我們可以理解美國隊長的那句口頭禪了:「我們不以命換命」(We don’t trade lives)
的確,美國人從來不換美國人的命,只換美國以外的國家的老百姓的命。但是,薩諾斯讓美國人親身經歷了他們自己一直在對其他國家做的事,從這點上,薩諾斯的計畫真有它的公平性。
然而,我們絕不該幸災樂禍,像歐美某些知識份子在911事件發生後說美國活該終於嚐到報應,我們也不該站在薩諾斯這邊,而是必須在肯定他打破幻象的基礎上揚棄他,並且進行下一步的思考:如果這些意識形態幻想正充斥於超級英雄電影大獲全勝的年代,那麼,這些幻想背後試圖維繫的是什麼?